这是善意提醒,苏源爽快应下。
牢头松了口气,心想这状元郎果真是个妙人,脾气也不是一般的好。
待牢头离开,将空间留给苏源,他上前一步,将梁盛的模样纳入眼底。
梁盛盘腿靠墙而坐,身下潮湿的稻草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恶臭。
他那身干净整洁的锦袍早被扒去,换上泛黄破旧的囚衣。
束发的簪子已不翼而飞,梳理整齐的头发凌乱披散着,怎一个狼狈了得。
同父异母的兄弟二人,隔着实木制成的牢柱,两相对视。
与金銮殿上的歇斯底里不同,现在的梁盛看起来格外平静。
仿佛一潭死水,黢黑发臭,再掀不起丝毫的波澜。
梁盛双手交握,置于腹前:“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?”
苏源眸光沉静:“算是。”
梁盛短促地笑了声:“那我岂不是要对你说一声谢谢?”
掩在袖中的手指蜷起,苏源开门见山:“我不曾害过梁守海和云秀。”
注意到苏源对他爹的称呼,梁盛怔了下。
看来苏源是真的很讨厌他爹,才会直呼其名,连一句“父亲”都不想喊。
牢房里,有蟑螂从稻草中穿梭,蹭过脚踝,带起一片悚然阴寒。
梁盛身体轻颤,尽量保持声线的平稳:“是她们告诉我的。”
她们,是指侍妾刘氏和云秀的姑姑。
苏源扯了下唇,能得这对母女这般栽赃陷害,可真是他莫大的荣幸。
苏源并不否认,梁守海和云秀的下场在一定程度上与他有关。
但这一切只是为了自保。
若他不反抗,站着挨打,迎接他的将是声名败坏,科举之路彻底绝断。
苏源别无他法。
“真相如何,想必你已经知道了。”苏源神色淡漠,眸光清冽,“他们是咎由自取,你亦是如此。”
望着身着寻常衣袍也难掩清隽衿贵的苏源,梁盛苦笑一声,五脏六腑都泛着苦涩。
他一脚蹬开腿边的老鼠:“有时候,我真羡慕你。”
声音很轻,但足够苏源听见。
梁盛目视前方,像是在看苏源,又像是在盯着虚空一点。
“你十岁才开始读书,却在次年轻轻松松考取县案首、府案首,而我数年夙兴夜寐,也才险险考中童生。”
“后来去了府学,明明我比你来得早,你却次次稳居第一。”
“院试之后......”梁盛涩声,“我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,你却一路顺风顺水,连中六元,高中状元。”
“你在传胪大典上风光授官,骑马游街时受万人追捧,我却只能依附着诚王,替他做见不得人的事,被他利用,必要时可以随意抛弃。”
“姨母她们对我是不错,把我从灵璧县接来京城,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,可她们不过也是在利用我罢了。”
“我......姨娘在世时曾和我说过,她和姑姥姥感情最是要好,亲如母女一般。”
“或许正因如此,她们才会骗我,说你是害了爹和姨娘的凶手。”
“而我......”梁盛面容灰败,“我因嫉妒你,也不曾核查便轻易相信,才会做出那些事情。”
苏源一声不吭,只做个安静的聆听者。
或许他明白刘氏母女栽赃他的目的。
在她们看来,梁守海的流放和云秀的死亡都因他而起,迁怒他再合理不过。
梁盛则是一个现成的工具,他本就对自己抱有恶意,利用起来再顺手不过。
苏源死了,一来也算是给云秀报仇,二来也全了云秀生前的心愿——她的儿子是梁守海唯一的子嗣。
简直荒谬可笑。
苏源一哂:“那你又可曾知道,十岁前的梁源特别羡慕你?”
梁盛怔住。
“他羡慕你拥有父亲全部的关注,父亲的慈爱与怀抱他从未感受过。”
“他想要争取,试图靠近,却被父亲嫌弃生来痴傻,只能远远看着你们父子亲昵说笑。”
“甚至只需要云姨娘派人一番唆使,自己的亲生父亲就对自己一顿毒打,并冷酷地将自己除族,逐出家门。”
苏源的脸上似覆着一层薄冰,嗓音冰冷:“梁守海亲自教导你启蒙读书,你的衣食住行他全都详细过问,却从未想过角落里还有个儿子。”
“他只是智力稍逊常人,他也渴望父爱,他也会伤心也会难过,也会在夜里躲在被窝里偷偷流眼泪。”